俗话说,赶集上会做买卖。

    逢上日子,摆摊的摊贩格外多,再不济便在地上铺点东西,直接叫卖,市集上的摊贩声便一声大过一声。

    我数了数身上的钱。

    不必悲观,过个寒酸点的年还是可以的。

    我寻了几家菜贩,挑来拣去,买了些新鲜蔬菜,又寻思着过年总要解解馋,喂喂饱肚子里的馋虫,于是忍痛割爱,挑了一条五花肉,唯独路过甜品栈子,我停在门口,半晌没迈步。

    摸摸荷包里的铜钱。

    得,走吧。

    我安慰自己,生活是必要的,而蜜饯子是会烂牙的。

    抬头看看天。

    日头起来了。

    我慢慢悠悠地晃到了晌午,不晓得夫君等得急不急,这样一想,脚下便生了风,匆匆忙忙从人群中穿梭,寻回去的路。

    小路人挤人。

    小青年连忙让路。

    有善心的几个忙不迭伸手扶我,口中念叨道:“老婆婆,莫着急,这儿人多,恐摔着您。”

    我摆手说不用。

    平日里在夫君面前,我装着身子骨不好便够受累的了,如今在外面得了自由,自然不想受束缚,怎么舒服怎么走。

    我走得四平八稳。

    小青年这才放心收回手。

    如此这般又耽误了一会儿功夫,我恐误了中午生火做饭的时辰,脚下步子又急急加快。

    倏尔,身后悠悠传来惊叹。

    “阿婆身子骨真硬朗。”

    我心中唉声叹气,我不止身子骨硬朗,脸牌也极好,只是……我捋了捋白色发丝,再生愁容。

    回去的路不好走。

    正所谓,山路十八弯。

    其实,我与夫君原本住在小县城里,只是年龄愈来愈大,眼见着周围邻里的同龄人都去了西天,只有我俩活生生,一天比一天精神,属实奇怪了一些。小县城地方小,可口水唾沫却不少,一些不怎么好听的话每日每日在县城里传一圈,时间长了,我与夫君连门都不好出了。

    我与夫君打算搬家。

    商量良久,夫君提议搬去山林中。闹市远,心自静。

    我自然同意。

    搬家那天,我与夫君收拾了一些细软,便相互搀扶着出了小县城。临了临了,仍旧能听见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句话怎么说的?

    “两个老不死终于走了。”

    我笑,心中想说便说罢,总归不会少块肉,可夫君却仍是气愤,我告诫他压着火气,莫要惹是生非。于我而言,平平凡凡结束一世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夫君在山林中买了一间房。

    那儿便成了我们的家。

    这个家自然不如小县城舒服,它夏天热,冬天冷,我不是在夏夜里喂蚊子便是在冬日里冻冰水,生活质量直线下降。

    夫君曾问我要不要搬走。

    我坚决摇头。

    这些凡人眼中的苦难在我眼里自然不值一提,可再次面对那些长舌妇人、八卦老头,我也是真怕我自己压不下捻诀的手。

    夫君心疼地摸摸我的头。

    他以为我是被那些小县城里话伤了心,不敢再回去,心中一软,心疼我心疼得不得了,干完活计还连续干了几月的家务。

    我看破不说破。

    只当顺了他的心思。

    思及此,我嘴角压不住得上扬,山路也好走不少。

    ——

    日头当空。

    我离小屋子只一步之遥。

    倏尔,周围气息忽变。草木簌簌摇动起来,似风吹过,吹落了树上仅剩的枯枝落叶。我脚步停住,这般诡异,绝不是风。

    我敛了眼色。

    脚下土地微微晃动。

    我攥紧拳头,形势愈演愈烈,那股力量仿若要掀翻脚下土地,激荡得如同奔涌的潮水一般。我心下明了,不论来着是谁,皆是不善之客。

    我掐了个诀。

    脚下邪风忽起。

    声势浩大的邪风打在我的后背,我手一松,蔬菜与五花肉双双落地,扑在了泥地里。我的肉呀,我只觉火气上了头,眼睛眯起。

    我恶狠狠唤了个杀诀。

    弹指为上。

    身后的邪风逼退三尺。

    我转过身,斗篷随着邪风飞扬。我道:“还不现身?”

    话音落地,邪风忽而停止,满天只剩下孤叶落地的簌簌声响,静谧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一笑,定在原地,抬手蓄力,企图逼出那位欲行偷袭之术的小人。

    山林里静谧了片刻。

    倏尔,沙沙声四起。

    我面前八尺的方圆之地如同一个漩涡,风卷着枯枝败叶旋转飞舞,而漩涡的中心也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它周身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

    缭绕中,它终于开口。

    声音是沙哑的。

    分不出男女。

    “抱歉了,仙人。”

    它的手抬起,攥成一个拳头,倏尔,猛力袭来,周身的枯枝败叶紧紧围绕着它,让它的攻击变得难以分辨起来。

    我右腿撤开半步,侧着身子,三根手指轻捏后又伸直,唤出一个护罩,堪堪挡在身前。我能感受出对方的实力,不弱,却未能及我,我料想这个护罩必定能挡下它的攻击,可它临近,周身的黑气袭来,我莫名其妙地心胸压抑,护罩的威力减半,被它趁虚而入,晃了一招。

    我飞身退开。

    落叶刮伤我的左脸。

    我伸手摸了摸。

    血色沾染了指肚。

    我重新抬起头,审视黑气里隐藏着的对手。我暗暗思量,不论那股诡异的黑气是什么,我都不能再受其的影响,此一战,必要远战,不可贴身。

    思及此,我退后几步。

    倏尔,它周身的邪风停了下来,枯枝败叶落下,我终于看清了它的轮廓,一对毛耳,一条细长尾巴,猫妖无疑。

    它道:“得罪了。”

    然后变出一把尖刀。

    我神色严肃,悄悄将右手藏在衣衫后,静待猫妖出手。

    猫妖举起尖刀。

    如风一般袭来。

    我在心中暗数,等待时机,只要在空中将它截杀,一切自然都能结束。猫妖已离我一步之遥,我勾唇一笑,就是这个时候,右手捻诀,挥袍而出。

    倏尔,眼前一道黑影。

    我收了手中法力。

    猫妖直冲而来,所有力道皆刺在我面前黑影身上。

    我眼睁睁看着黑影倒地,神色仓皇接住他如同落叶的身子,他倒在我怀里,白色发丝缠在他的脸上,我伸手拨开他的头发,他的面容终于露出来。他的嘴角漾出来一大股血,顺着脸颊滴在土地里,我胡乱摸着他的脸,那血迹便糊满他的脸颊。

    我喃喃道:“付观南。”

    他气力不足,眯着眼。

    我猛然抬头,眼神冷冽地盯着猫妖。它的神色也是惶然,摇着头道:“我没想伤人。”

    我攥紧夫君的衣袖。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朝它说:“那就偿命。”

    猫妖神色一惊。

    它看着付观南的血迹,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别、别,”它挥着手,摇着头,如同入了疯魔一般。倏尔,它脚下一踏,腾空而起,朝远处逃窜。

    我的手攥得更近。

    不可动手、不可动手。我在心中默念,我不能最后一刻在夫君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个仇。

    此后必算。

    我敛了杀气,低头看着怀里的夫君,口中像是塞满了千言万语,可却只能干巴巴吐出一句,道:“你……为什么?”

    他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挡在前面?”

    “哈,没想那么多。”

    他想笑,嘴角一咧,更多的血吐出来,沾染他的发丝,沾染他的衣袍,沾染我的指尖。

    我抚上他的脸。

    世事无常。

    我曾无数次料想夫君死亡的模样,可我所想象的,是他躺在床榻之上,寿终正寝、安然西去,这般模样是我一时无法接受的。我的夫君,在他生辰这日,为了救我而命丧黄泉。

    也许,这是命。

    是夫君,是付观南的命。

    时至今日,他的阳寿已尽,一百四十岁,终于湮灭。

    夫君抬手,似乎想要抓住我。我急忙伸出手和他交握。他的力气慢慢变大,似乎想要与我一直这般握着,可片刻后,他的力道开始减弱,我知晓,夫君即将要散三魂、去七魄了。

    终于,他闭上了眼。

    他的手没了力气,再也抓不住我了,直直落在地上。

    一切归于平静。

    我恍如大梦初醒。

    我想了半辈子的事情突然实现,按理来讲,神仙凉薄,我不该生出半点情分,可此刻,空落的感觉席卷我的各个感官。

    啪嗒。

    泪落在夫君脸上。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一行泪渍,是我的泪无疑。

    我疑惑不解。

    流泪,至于吗?

    ——

    日落。

    夫君的三魂开始脱离身体。

    天魂归于天地,地魂围绕山林,人魂则拘在身体里,等待鬼差引路,踏上阴曹地府。

    我将夫君脸部的血渍擦拭干净,又给他换了身衣裳,寻了处小坑,打算等天一黑便将他的尸身埋好,这也算是让他有个归处,不至于荒郊野岭,野兽啃噬,连具完整身体也护不住。

    事情终于忙完。

    落日入山。

    最后一丝天色也被淹没。

    我坐在小院子的摇椅上,看见两个鬼差飘然而至,飘到了夫君身边,手中杖一戳地,夫君的人魂便从身体里勾了出来。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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