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妍在快艇靠岸时醒了过来。
准确的说这也不是岸边，而是由船连起来的一大块“陆面”。
眼前景像是一座座由船连起来的岛，或者说群岛，那些形制各异的船被手臂粗的铁索连着，小船们挤挤挨挨连成一块块外岛，而大船基本都在锁链中心，形成可以用来定位的主岛。
最中间的是几艘豪华邮轮，一眼望上去得有十几层楼高，大得根本看不着边。它们大概是几座群岛里的中心岛，以他们为定位点，外围散落着规模相对小一些的船只，从大到小依次顺联，最外围那些才是大家平日里常见的游船。
外圈的游船连接的相对紧凑，上边还写着“东方明珠”的广告词。
直到这个时候徐妍才终于有了点身处海市的感觉来，她望着那几个广告字，说不清自己现在心里什么滋味。
快艇上的人陆续登上了接靠着的游船，徐妍被其中一个人拉了一把，示意她动作快点。
旁边有个看起来有点面熟的消防员小哥拍了拍徐妍的肩，安慰她没事了，等会大家先去吃顿饭，然后会有人来陪她聊聊，放松下心情。
可是聊什么呢？聊眼前的经历吗？还是聊自己昨天还在云南支教，今天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卡在海市的一棵树上吗？
说了以后对方会信吗？
徐妍想笑，心里暗叹：我跟个神经病一样呢。
那小哥来去匆匆，只跟徐妍说了一句后又拿着对讲机不知道跑哪去了。徐妍只能跟着那些和她一道被救援上来的被困者们一起在各艘船上辗转，一路上看见了好多队和他们类似的人，大概都是被困者，只是形貌各异，有抱着婴儿满脸无措的男人；还有一身狼狈，裙摆衣襟被划得七零八碎的水手装小女孩，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
徐妍望着那个女孩跟自己错身而过，心里想：“她现在会不会后不后悔自己穿了这身水手服呢？”
不好意思问，觉得这话简直是在人伤口上插刀。
一路换了好几艘船，徐妍一行才终于在一艘相对空余的船上歇了脚。
见众人皆是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带他们找船的向导冲大家送了个强撑起的笑容，温声鼓励道：“先别想那么多，等会就发饭了，大家吃好喝好再睡一觉，等这阵过去咱们就没事了。”
话说的好，但脸上的笑却没撑好，怎么看怎么疲惫又辛酸。
向导大概也知道自己表情不佳，有些尴尬地拿起手机点点戳戳，像是在发微信。
徐妍侧身去看船里的众人，各个灰头土脸满脸憔悴，有人脸色苍白唇色发黑，有人披头散发，兀自流泪。全是被磋磨得没了志气的模样。
徐妍觉得难过，然后头一偏望向船外。窗边有个人靠着船舷抽烟，指尖的烟火明明灭灭，烟灰掉了一截又一截，可他却没真正抽过几口，只是沉默着看脚下的水面。
徐妍把头靠在窗户边，数着那烟头的明灭，脑子里却空成一片。
忽然，原本拿着手机打字向导动作一停，看着屏幕问道：“咱们这是不是有个叫徐妍的？说是小姑娘精神状况很差，等会要送去咨询室里疏导一下情绪？”
徐妍回过头，发现大家都望向自己。
向导也看出她就是那个需要被送去咨询室的人了，走过来坐在徐妍身边问：“你叫徐妍对吗？”
徐妍点头。
然后又觉得疑惑，她看起来精神状况很差吗？怎么眼前这么多狼狈的人，偏只挑她一个送去咨询室呢？
对方望着徐妍，似乎想说什么，但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有些温柔的摸了摸徐妍的头，然后说：“等会吃完饭我带你去找心理医生。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只要还活着就是件好事，只要我们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的。”
是吗？
徐妍觉得这向导平时一定没少看鸡汤，说的话句句都那么正能量。
但不接地气。
徐妍把头靠了回去，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句：我不是神经病。
……
饭送过来的很快，饭菜都在一次性塑料饭盒里装着，是那种食堂里打饭的餐盘形状的饭盒，里头分了好几个小格。
都是些朴素到甚至简陋的饭菜，豆腐、青菜、榨菜还有白饭。
但是这个时候没人计较这些。大家都是不知道饿了多久才被救援船捞上来的人，有的人甚至刚被救援时连站都站不直了，靠着快艇上备着的那几管葡萄糖才熬到的现在，就算是光饭都吃的狼吞虎咽。
唯独徐妍捧着饭盒不动筷。
有人问她就说自己不饿，吃不下，还反问对方够不够吃，要不要把自己这份也给他。
那人眼睛死死的盯着徐妍手里的盒饭，眼神渴望，但最后还是回绝了：“不了，你吃，我这够的。”
徐妍也不拆穿他，只是把手里的饭合上，放在自己位子上后跟众人打招呼：“我有点闷，吃不下饭。我出去透透气，就在甲板上，等会就会回来的。”说完走出船舱，扶着船舷左左右右踱起了步。
风大水急，时有人影来去。
天色越发的沉了，浓云滚滚压来，像是马上就要覆上地面。
过了一阵，大概是估计着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向导不知道从哪又回到了船内，左右四顾却没见到徐妍，于是冲大家问：“先前那个女孩子呢？”
和徐妍搭过话的那人回答他：“说是吃不下饭，在外头透气。”
向导一愣：“在外面？甲板上吗？”
然后马上走出船舱，左边右边都看了，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向导有些慌了神，匆匆忙忙给人打电话报告：“我这边有个刚救回来的女孩子，说是精神状况不稳定，本来说好吃了饭就给她送去咨询室的，但是现在人找不着了。”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向导急急接话：“我根本就没跟她说过咨询室怎么走，方舟上船连着船的，跟个迷宫一样，她自己一个人走过去的可能性不大。”
然后又叹气，“迷路倒还是小事，就怕她想不开……”
向导想起自己先前见到的样子，有些难过地说：“小姑娘眼睛里都没光了。”
然后又看向水面。
河水浑浊，流速仍急，压根看不清水下有些什么。
“这两天我见过太多消失在河水里的人了。这要是真的想不开，跳河了，不用几秒就会沉下去的，连声音没人听见。”
挂了电话，向导望着水面沉默了很久，然后提步转身冲船舱里的众人交待了句：“我去趟咨询室。”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徐妍漫无目的地在船上晃荡。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往哪走，只记得一路从这艘船又登上那艘船，看见的人也各式各样。
有时候登的是医疗船，里头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白满头是汗，担架抬进又抬出，时不时还能在担架上看见缺胳膊断腿的人，血水混着未干的河水，担架一半都被染红。
还有用来供人歇息的安置船，人太多地方太少，好多人都是找个角落就地铺一块布，然后就着矿泉水瓶或是凳子、碗盆之类的家伙事给四周围出一个边，且就在这寸方之间圈地安了个家。
还有人干脆住在乌篷船上，每个挡棚两边都用塑料布包一层，阻一阻外头的风雨，也算是有个相对独立的“屋子”。
人来人往，皆是苦相。
后来走累了，就随便在一艘游船的甲板上坐了下来。这大概是一艘用餐船，里头桌子椅子摆放一如游船原本的模样，不像其他游船基本被清空了船舱，只为了多腾出点可用的空间。
徐妍起先还觉得奇怪，之前听前同事说海市甚至都已经封小区了，怎么现在还允许堂食呢？
但后来一想又觉得合理，都这个时候了，大家连个可以用来隔离的屋子都难找，一艘船上人挤人，即便各个都带着口罩也无济于事，禁不禁堂食意义也不大了。
徐妍想叹气，可又觉得好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笑到后来觉得喉咙好酸，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徐妍望向这艘船的内部。
船舱里的人不多，基本全是正在吃饭的食客。人也坐的散，大概心里还是惦记着眼下疫情，虽然已经这状况了但下意识里还保持着社交距离。
徐妍看向离着自己最近的一个食客。那是个在吃面的男人，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面，一筷子夹起来面条油亮酱红，挂着点翠绿的小葱花，呼噜一口，又是一口。面碗旁边还摆了个小碟，上头放了个小孩拳头大的狮子头，肉球已经被咬了一口，内里的肉冒着汁，外表的肉色泽红润，一看就很香。
徐妍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饿。
然后又唾弃自己，真是，上一秒还在觉得未来无望，下一秒见人吃点好的就开始觉得饿了。
但转念一想，也是正常，进食是人类最本能的快乐，不然为什么这么些年各大平台的吃播视频那么火热呢。
徐妍下意识想去拿手机，手动了下才想起来自己手机好像是放在学校仓库里了，然后突然觉得其实现在说方便也方便，出门钱包都可以不带，拿个手机基本什么都能干了，但是这手机也是越做越大、越做越不方便携带。
以前的手机基本上往裤子口袋里一塞就能随身携带，但现在不行了，现在的手机都做成砖大，裤袋已经容不下他们了，出门非得配个包，不然都没地装手机。
徐妍尝试着在自己身上摸索着，想在哪个角落里翻出张现金来用。
本来没报什么希望，但没想到还真翻出来一张。
一百块，皱巴巴。
徐妍有点嘘唏：“这还是以前刚上路的时候，听一个背包客姐姐提醒才塞的呢。”
那个姐姐是个旅途上的老鸟，背上的包有半人高，手里两根登山杖，脚踩一双登山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久经历练的阔达气。
徐妍觉得羡慕，想知道这样的人到底都是怎么练就的，于是一直跟人家搭话。
一会儿跟她说火车外的景色真好，自己想去云南，走滇西北，一路从昆明跑大理、丽江，再去香格里拉，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看到这么好的风景。
一会儿又问人家要不要吃麻花，东西是在磁器口买的，重庆名优特产呢，一百多一斤，贵的不行。
结果人家只是笑笑，回答的话也稀松平常，不是“挺好”就是“很棒”，礼貌但是疏离。
徐妍觉得没劲，几次过后也没怎么主动和人搭话了，没想到后来峰回路转，快下车时那姐姐倒是主动和她聊了两句。
她说她看出来徐妍是个刚上路的新手，她在路上跑了几年有点心得可以分享，问徐妍要不要听。
徐妍乐得听人传授经验，不住点头。
那姐姐说：“我刚刚开始在外头跑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咋咋呼呼，横冲直撞。后来想想，也总结出不少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可惜回不到从前，没法跟过去的自己说，现在看见你，我突然就想起以前的自己了，所以想把这些年的一些小经验跟你讲讲，也当是对过去的自己遥寄半句思念。”
她指了指徐妍放在桌板上的麻花，徐妍以为她是想吃，刚想把袋子递给她时，就听她说：“虽然大家出门玩也是想多交点朋友，多见点市面，但是遇见陌生人时最好还是不要那么热情和主动。”
徐妍摸到袋子的手一僵，又收回去了。
她说：“一个人在外头，特别是女孩子，警惕心还是要大一点的，最好先把遇见的每个人都当坏人，然后再去鉴别他到底是不是坏人。把好人当坏人不会有什么危害，但是把坏人当成好人就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事了。”
“跟人搭话的时候不要透露太多自己的信息，如果遇见有心人，甚至都不用和你交谈，在你身边坐着听一听就能知道你的资料，然后根据你的情况编一套完全为你定制的骗术了。”
“比如你刚刚见我的时候，你说你是从磁器口买的麻花，一百多你觉得很贵，接下来要走滇西北，最后要去香格里拉。那我只要有心记一记就能知道你上一程在重庆，经济状况不太好，喜欢带点情调的热门旅游地，是个文艺女青年，或许对藏区感兴趣，还可能信佛。”
徐妍默默点头，心里觉得有点羞耻。
真是，看看人家多厉害啊。再看看自己，连自身安全都没法顾及。
“虽然现在大多数地方都通行电子支付了，但是也有很多地方网络是走不通的，现金还是要备着点，而且要在行李各个角落都塞上，背包夹层、行李箱角落、衣裤口袋、帽子里衬，不用放太多，但是要备上几张，万一遇见什么事情这些钱都是救命钱。”
“钱和证件分开放，证件也最好多复印几份，虽然真的丢了证件还可以办临时身份证，但是那也需要时间，要走流程，真的遇见急事复印件比□□快太多。”
“到了目的地，一定要先把餐馆、饭馆、车站和警局的地方查好，这样你就有的吃、有的住、知道怎么走，遇事怎么办了。”
“不要走太偏的路、不要住安全设施太差的旅店，安全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平安去平安回，有命才有下一段旅程。”
……
条条句句，谨记在心。
真是奇了怪了，她这一路上老老实实安安分分，怎么眼下居然到了这种境地呢？她甚至都不知道这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也就那么一天的功夫，面对的世界都已经不是什么好人、坏人、车站旅店了，眼前是十来米的洪水、连船锁城的方舟还有来来往往的救援。
跟个梦一样。
徐妍捋了捋那张皱起的钱，吸吸鼻子，起身走进船舱。
想点餐，可服务台一时没人接待，于是站在前台去看墙上挂着的手写菜单。
价钱是蛮离谱的，一碗面的均价都在四十以上，跟抢钱也没什么区别了。
徐妍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应该吃了那盒饭配榨菜再出来溜达的。
刚想转身出舱，身后突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河县那个期望小学的项目……”
徐妍脚步一停，靠着桌边不动了。
那头人应该是在打电话，声音不大，但能听清：“回扣你全打到我户头上了吧？”
那头不知道说了点什么，过了几秒那男人才又说道：“那笔钱……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东西也已经送到了，那边也确认签收，这次就这样吧。下回要是基金会再有给他们学校捐款的项目，你就把回扣抹了，把物资按足量给他们送过去。”
他正打算从船舱里出去，走过服务台时顺便瞥了眼站在桌前的徐妍，然后一边说一边跨出舱门，“我不是说以后咱们都没这笔进账了，我是说下次再遇见期望小学的项目……”
徐妍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此时恰好工作人员回来了，站回服务台把菜单递给徐妍然后问她：“不好意思啊美女，请问想点些什么？”
徐妍没接话，好半天才有些脖颈发僵地把脸转向工作人员，她问：“你刚刚看没看见，那个男人的脸上闪着光。”
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地望向徐妍手指的方向，莫名其妙：“什么光？手机屏幕反光吗？”
徐妍皱着眉头，回忆刚才看到的那个画面。
那男人撇她那一眼时，脸侧向了徐妍这边，她和他对视一瞬，分明见到他脸上有几个硕大的字，字下还闪烁着各色流光，亮度逼人，简直炫目。
徐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相信自己刚才所见。
说不清为什么，只是觉得最近经历的事情已经够怪了，但总好像差点什么，找不到破口。那么或许可以怪中找怪，把最怪的那一点抓住了，也许就能找到迷局的破口了呢？
徐妍二话没说，追了上去。
心理咨询室内，方林坐在桌前等得百无聊赖。
护士说咨询者已经到了方舟，稍微休息一下就会来咨询室接受疏导，可是方林左等右等，眼见天都黑了还没见到徐妍过来。
“总不是她已经发现心理医师是我，特地放我鸽子吧？”方林怀疑地摸下巴。
但想想又觉得不是，以他和徐妍打过那点交道的经验来看，徐妍这个人，思维直接还有暴力倾向，她要是真的发觉等会要见的医生是自己，不冲过来跟他打一架就算客气的了，哪可能还主动放他鸽子呢。
方林等得有点不耐烦，开了门想去确认咨询者的状况，刚走到护士台就见一个男人站在台前，一脸焦急地问里头的护士：“有没有一个女孩过来这里？”
他说着，还比划了下对方的体型，“这么高，扎着马尾辫，穿着蓝色牛仔裤、身上是件条纹衬衫。”
护士抱歉的笑，“对不起先生，真的没有看见这么个人。”
方林走了上去，打断那人的话，问：“女孩叫什么？”
那人一顿，看着方林身上披着的白大褂，下意识开口作答：“徐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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