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林推开咨询室的门，发现胡贵胜早已坐在桌前。
大概是被推门的响动吓了一跳，胡贵胜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见到方林后才有些尴尬地缓缓招了个手。
方林笑，示意他先坐下，然后绕过胡贵胜拿起桌上的病例表。
“胡先生是吗？”方林询问。
胡贵胜点头，神色焦急，几乎是贴着方林的尾音追问他：“医生，我还有救吗？”
方林看着病历资料，跟着念道：“患者初步怀疑患者存在臆想症……胡先生，您愿意跟我分享一下您的故事吗？”
胡贵胜烦躁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脸，满脸不耐地说：“我都说了我不是精神病，我是真的看到脸上有东西。”
方林没接话，微笑着等着他说下去。
胡贵胜先是在自己脸上点了几处，然后冲着方林说道：“就这些地方，有字、有灯。先前是看不到的，只能偶尔能在镜子里头看到，但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现在不用镜子也能看见了。”
然后他又问方林：“医生，您看得见我脸上的东西吗？”
方林看着胡贵胜的脸，发现胡贵胜几个五官附近的灯光都已经稳定下来，不再闪烁了。
方林不动声色地推过一杯水递给胡贵胜，然后摇头：“对不起胡先生，我没看见您脸上有什么东西。”
胡贵胜没喝那杯水，语气更加烦躁了：“所以这事就怪了啊，这些字从头到尾就我一个人能看见，我身边的阿姨、还有我女儿、女婿，都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我脸色就是有东西。还会变，以前那些灯都是跳红绿光的，现在全部都成了红色，还有一个是黑色。而且现在每次天一黑我耳边都会响起一些怪声，跟念经一样不停在我耳边响。”
“是吗，”方林自己喝了口水，问胡贵胜：“您还记得您每天晚上听见的声都在说些什么吗？”
胡贵胜回忆，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百卷烦恼由心起，贪嗔痴慢疑生病，灵台欲净参菩提，妙指新儿续余生。”
完了又说：“我去问过庙里的大师，他们都说这也不是佛经的东西，可我总觉得这应该是佛里的东西。”
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哦对了，我之前还在网上看过医生，里头有个人说我应该去找佛医，还说我的病就是因为贪，所以我才会病。可是说实话，我不觉得我贪啊，我还做好事了，前阵子我还专门去庙里上了好几炷香。”说到这里，胡贵胜跟着比划了一下香的大小，“就这这种的，拳头那么粗的香柱子，我上了好多根呢，我还去捐款，捐香油钱、捐慈善基金会，帮助山村儿童。我都做了啊。”
方林好奇，“你们烧香拜佛都用那么那么粗的香拜的吗？”
“那倒不是，”胡贵胜摆手，“一般都是用那种小香的，不过我不是遇见事了吗，就专门买了那种大香柱，还专门上的头香，得让神仙知道我心诚他才会来帮我啊。”
“您拜的什么神？”方林继续好奇。
他先头蒙徐妍说自己是神，看起来效果不佳，方林现在很想知道地球人一般都信些什么神仙，他也好跟着学学样子。
“财神爷啊，”胡贵胜想也不想就说：“就手里捧着金元宝的那位。”
方林有点无语：“人家说你贪，你还去拜财神啊？”
胡贵胜有点不好意思：“那这不是……熟么。我本来也想去别的庙拜的，可是后来我一想，我这人以前也就拜财神拜的多，凡事讲交情嘛，我去拜别的神人家也不见得会理我啊，所以后来还是去拜财神去了。”
“你说的也是。”方林在心里叹口气，他觉得自己确实没法理解地球人。
“您还记得之前那个叫您去看佛医的人叫什么、说了些什么吗？”方林问。
胡贵胜又着急起来，一脸的懊悔：“忘了，我先前还记得他的名字和长相的，可是过了一夜什么都忘了，电脑里记录也找不着，我就记得他说我的怪病是因为心里中了毒，这个毒就是贪，还让我做好事，说是做好事就能治病。可是我做了啊，怎么现在却好像病越来越重了呢？”
方林把病例放下，问胡贵胜：“您说您的病是因为心里中了毒？”
胡贵胜点头。
方林眉毛轻挑，“百卷烦恼由心起。”
“什么？”胡贵胜不明白。
方林笑：“您不觉得这两句话是一个意思吗？”
胡贵胜一愣，跟着思索起来。
怪病是因为心里中了毒，毒是从心里产生的，中毒才会生病……百卷烦恼由心起。
“是、是，”胡贵胜激动起来，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是心里有毒，所以才得了病，毒是贪，贪嗔痴慢疑的贪，对，没错，我脸上也是这五个字。百卷烦恼由心起，贪嗔痴慢疑生病，没错，没错，这就是点播。”
胡贵胜眼里几乎是冒着光了，一双眼睛在干瘪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
方林提示他：“那接下来治病的关键就是在您晚上会听到怪声里了。”
胡贵胜回想着后两句，不自觉念了出来：“灵台欲净参菩提，妙指新儿续余生……”
念完又茫然了，什么意思呢？
他望向方林。
方林拿了张纸过来，把这两句写在了纸上，然后递给胡贵胜：“灵台欲净参菩提，大概就是要您去烧香拜佛的意思吧，您不是说那人叫你去看佛医么，您去看了吗？”
胡贵胜点头：“看了，我什么医生都看了，这不，连您这精神科医生我都来看了。”
然后又为难：“我去找了个佛医，现在佛医难找啊，我托关系、找寺庙，找了好久才找着一个，结果那人说的跟我之前在网上遇见的那个医生说的好像也不太一样。”
方林探究：“怎么不一样？”
胡贵胜茫然：“我听不太明白，佛啊，太高深了，我就光听他骂我先头那个医生胡说八道、歪曲佛理了，还让我去正经看病，该吃药吃药、该治疗治疗，实在觉得心里不舒服干脆去找心理医生，不要觉得烧香拜佛就能包治百病了，符灰搓成足球也治不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身体有病。”
方林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
胡贵胜又说，“但是说实话，我觉得之前那个医生说的蛮有道理的，而且咱们刚才不是还合上了吗，他的话和我半夜里听到那些经差不多。”
方林有些心虚地碰了碰自己鼻尖，没接茬，绕回了正题：“这样吧，胡先生，要是您觉得半夜里听到的那些话是对您病情的点拨，那我这有个想法。”
胡贵胜坐直了些，等着方林的后文。
“灵台欲净参菩提您也算是做到了吧，那接下来就是妙指新儿续余生了，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看您还是得自己参悟，不过我有个猜测，”方林垂眸，“您家里有新生儿吗？”
想到这里，胡贵胜终于是露出点笑意来，点头如捣蒜：“有，我女儿最近给我生了个孙女出来，也就三个多月，抱起来得有十二斤重呢。”
方林语气肯定地说：“那您这病的出路大概就与您孙女有关了。”
“怎么个有关法？”胡贵胜追问。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是心理医生，只擅长对您做心里督导，开导开导您的情绪，关爱关爱您的心理健康，佛医这块我也不是很懂。不过我想他们修佛的是讲究缘分的，可能缘分到了，您自然就能知道该怎么办了呢。”方林眼神真挚的和胡贵胜对视。
胡贵胜不吃他这套，“医生啊，我怎么觉得你在敷衍我。”
方林笑，“怎么会，我只是尊重人家的领域而已，我这确实不是那一路数的，胡说八道让您治疗失误该怎么办，那也是对您健康的不负责啊。”
胡贵胜狐疑地看着眼前人。
方林试图结束对话：“胡先生，我看您现在已经找到了方向，今天的心理咨询是不是到这里就可以了？”
胡贵胜想说什么，但是手边摆着的手机突然传来一声提示音，他的话就没来得及出口。
方林伸手，示意他可以先处理自己的事。
胡贵胜拿过手机，看见上面显示着有条新的微信消息。
胡贵胜点开，那头传来李昌年的声音：“胡总，我听说您总说自己脸上有字、四处寻医，您现在找着治疗方案了吗？”
还没听完，又有一条新的语音发来：“胡总您脸上那字长什么样啊？是不是、是不是……”消息只有两秒，显然是话说一半就误发出来了。
胡贵胜有些奇怪，不知道眼前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头手机消停了好一阵，胡贵胜以为对方不会再发了，正想把手机放下，那头却又传了个消息进来。
也是条语音，开头沉默了好几秒，然后才有人声：“您脸上的字是不是，贪、嗔、痴、慢、疑这五个字啊？那字下头还有洞，洞里头还会发光？”
胡贵胜拿着手机的手一僵。
他有些呆愣地缓缓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人。
方林眼眸含笑：“我说吧，既然是佛，是有缘分这一说的。”
手里的手机又是一振，胡贵胜低头去看。
最新一条微信改文字消息了，对话框里一条消息清楚地印在屏幕上：胡总，我们见一面吧。
胡贵胜想发消息回复，手按了几次都没按到发消息那个键上，干脆改拨了电话，一边等着对方接通一边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跟方林道别：“医生，对不起啊，我这突然有急事，我先走了，回头我再来跟您继续聊。”
方林无所谓地挥挥手，“没事，您的事要紧，快去吧，祝您的病能早日康复。”
胡贵胜匆匆忙忙地打开咨询室的门，脚步生风，看起来是恨不得用跑的了。
方林也站了起来，走过去把咨询室的门合上，然后转身，隔着半个咨询室望向墙上那张小窗。
玻璃窗外，大大小小的各种船连成一片，硕大的游船之下，连着一片轮渡，轮渡与轮渡之间，又有各色渔船、甚至木制乌篷船。他们被锁链相牵，形成一片岛屿样子的连舟。
水浪起起伏伏，各种大小船只也顺着水流不时沉浮。
“舟渡相携、摇橹连船，诺亚方舟。”方林低喃。
忽然，桌面上的ipad闪烁了一下，方林走过去看。
“方医生，救援队送来了一批新的被困者，其中有个姑娘像是已经被困多天，情绪极其不稳定需要您对其进行心理治疗。”然后又发了对方的病例表过来。
点开，上面写着：“被困者：徐妍”。
方林嘴角上挑，有点期待这次新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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