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妖只觉一切来得突然。

    她仍旧窝在那张熟悉的金丝窝里,可通体皆变作凡人模样。

    尖细的脸、苍白的唇,它尝试两足站立,晃晃悠悠地站定在窗棂边,月色照胴体,她恍然发觉赤条条的身上少了衣裳蔽体。

    她舔舔爪子。

    唉呀,毛也没了。

    猫妖偷偷瞥向萧静柏的床榻,摇了摇头,又瞥向衣橱,悄悄地移动,打开橱门,挑出一件衣裳,试了试,大得很。

    猫妖丈量自己。

    算是凡人里的小矮子了。

    她正难过这一事实,木门倏尔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猫妖蓦然回头,月色下,是惊慌失措、张口呆愣的小安公公。

    “他看见了?”

    耳边一声惊呼。

    我回首,付观南难掩惊讶之色,“这样了你还要救他呀?”

    猫妖正泪眼婆娑,听闻这番言论,眼泪直直憋了回去。

    “嗯嗯……咦啊……”白雾之中,小安公公模糊的身影剧烈抖动,费力地又是一通手势,猫妖与他一同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拿衣裳护住了的,那日夜里还甚黑,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瞪了瞪付观南。

    他自知行为不妥,拱一拱手,退后几步躲在了薛俨身后。

    “不过,”猫妖道,“正是此事,才让我与他交心相处。”

    我来了兴致。

    探头继续听故事。

    猫妖见了无比熟悉的脸庞,瞬时慌乱,初成人形,人话卡在嗓子眼,俄而“喵”了一声。

    猫妖呆愣住。

    小安公公亦是茫然。

    半晌,小安公公尝试开口,道:“花花花……”

    猫妖歪歪头,朝他走近几步,步子又猛地停住,这声“花花花”是小安公公唤她吃饭时常用的声响,听见了她便会起身。

    小安公公看出了她的真身。

    猫妖瞬间警惕。

    而小安公公只是喃喃自语,“不会吧,太像了些。”

    彼时,猫妖尚不知这“太像了”是何意,只以为小安公公通了天眼,肉胎得了火眼金睛,却未曾想到,她如今警惕模样与她踹翻食盆时别无二致,日日相处,小安公公怎会察觉不得。

    猫窝空空如也。

    小安公公道:“你是猫?”

    “……喵。”

    “我日日照顾的那只?”

    “……是。”

    她能说人话了?猫妖捂着嘴,两人齐齐瞪大眼睛。

    寂静的夜里,凉风倏尔拂过窗棂,萧静柏裹紧了被褥,翻了个身。猫妖与小安公公呼吸一滞,直至尊贵的二皇子再次传出平稳匀称的呼吸声。

    这个夜里,他睡得很香。

    只有他睡得很香。

    ——

    翌日,天色大亮。

    萧静柏起身,小安公公推门,照旧是更衣洗漱,而后萧静柏坐上轮椅,准备去早读,一切都合乎情理、顺理成章。

    倏尔,萧静柏一抬手。

    他指指屋内角落,小安公公眼色一暗,摇了摇头。

    萧静柏问他为什么。

    他打手势:跑了。

    萧静柏不再与他交谈,转而转动轮椅移至角落,妄图探个究竟。可惜,事与愿违,那只小猫当真是不在窝中。萧静柏侧目看大开的窗棂,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它是从这儿跑了?

    小安公公垂眼。

    可能是了。

    他走至轮椅后方,缓缓推着出了门,门后站着一个宫女。

    宫女模样看着小。

    脸小小的,五官也小小的。

    她请了个安,“二皇子吉祥。”安请得很不利索。

    小安公公指指宫女,朝萧静柏比了个“花”的手势,这就是小宫女的名字,花花。萧静柏点点头,心思却不在宫女身上,抓着小安公公的袖子:你得找找它、记得,你得找找它。

    小安公公瞥一眼小宫女。

    他低声叹气。

    点点头。

    小安公公推着萧静柏的身影愈来愈小,宫女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珠是带些蓝色的,在白日里很像一汪湖泊。她抓着发丝缠在手指上,现在她叫花花了,听着真不舒服,老是感觉还在唤她去吃食一样。

    小安公公真不会起名。

    可他还是信了她的话,替她寻了假身份,换了假名讳。

    至于为什么要留下来。

    她说不明白。

    ——

    猫妖知道,小安公公的生活很是规律。自书院回来后,他便要收拾宫里的杂碎活儿,然后命人准备午膳。午后,他再急匆匆去领宫里缺用的物品。

    他正待出门。

    猫妖拦住他,道:“你带我一同去吧。”虽化了人形,可没得驯服,她的性子仍是野些。

    闷了半日了。

    她磨着牙也熬不住了。

    小安公公又是一通手势,看着她眼花缭乱,“我看不懂,你让我去吧,我待不住。”

    小安公公摇头。

    他越是摇头,猫妖跟得越是紧,如此这般地跟了一路,小安公公只得无奈妥协。

    行至宫前。

    小安公公让她等在原地。

    进了门,他的身影便看不见了。花花百无聊赖地盯着宫墙,从底盯到头,又从头盯到底,怎么以前没发现,在凡人的视角来看,这宫墙如此高,高的像是隔绝了一切一般。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

    没人出来。

    猫妖等得急,百爪挠心,又想要磨牙了。

    俄顷,传来一声响。

    猫妖遂身随声动,化了原形,一跃至宫墙之上。一墙之隔,小安公公正站在两人对面,他周遭散了一地的炭火。

    “行了,这也算是给你了。”这是对面的人说的。

    小安公公不动。

    “怎么?不要呀?”

    “那你别说我不给你。”

    两人欲去拾地上的炭火,小安公公倏尔动了身,挡住两人。旁侧的嗤笑声传来,“唉,早这样不就完了,得,慢慢捡。”

    小安公公默不作声。

    两人抱着手,立在旁侧,盯着弯腰驼背的小安公公。

    猫妖的牙磨不动了。

    她趴在宫墙上。

    这么久了,她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安公公,在她的记忆里,他总是把二皇子宫里上上下下打点得很好,一副条理清晰的模样,甚至从来没忘记过一次喂养她,这样厉害的人也得受欺负么?

    他不是四皇子的人么?

    四皇子不护着他么?

    许多许多的问题困扰着猫妖,而小安公公终于捡拾完炭火,欲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两人在他身后啧啧,“你说你待四皇子身边多好,那可是红人,非得跑到那败落户二皇子宫里,这不明摆着让自己受难为,诶,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怪不得。”

    小安公公回头。

    他放下炭火。

    日头昏暗,他郑重地朝两人打了个手势,然后转身离开。

    两人对眼。

    “啥玩意呀?”

    “一天天的,尽弄些那个手势,谁看得懂呀。”

    猫妖看懂了。

    她猛地爬起来。

    往日里,萧静柏与小安公公交流皆是手摆来挥去的,日子久了,即便她不去学,有些手势也懂得了意思。而小安公公那般郑重,是在说:我愿意。

    他愿意照顾萧静柏。

    即便是受着这样的气,他也愿意守着萧静柏。

    是这样么?

    猫妖低首,小安公公正在寻她,他唤不出声,所以急切的情绪皆蓄在了眼里,看的猫妖直发怔。

    她跳下宫墙。

    顺势变作人形。

    “小安公公。”猫妖从他背后拍拍他的肩,“我在。”

    小安公公回过头。

    他想抓她,末了,小安公公的规矩又出来了,生生把手停在了半空,怔愣一下,他打了个手势,而后在前方领路。

    那个手势她没看懂。

    估计是:跟我走。

    回了宫,烧上炭火。

    炭火是好炭火,烧得旺、暖得紧,没人敢欺负到天子子嗣身上,可多的是人敢欺负到一个冷清宫门的小奴才身上。

    这是猫妖知道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关于萧静柏的。他自学堂回来,便守在窗棂前,静默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猫妖知道他在等什么。

    小安公公也知道。

    他只能上前去劝,可萧静柏固执,不肯动一下,猫妖也跟上去,在两个人身后悄悄说:“进屋了,一会儿就有风了。”

    这句话声音太小了,萧静柏和小安公公都没有听到。

    风里,只剩她的叹息。

    ——

    夜幕降临。

    小安公公终于将萧静柏劝进了屋,唤了两个小仆守夜。

    他回屋时,猫妖还窝在屋外的草丛里,倏尔“喵”了一声,声响传至小安公公耳里,他顿住步子,循声而来。

    拨开草丛。

    一只蓝色眼睛的猫正懒散地躺在地上,又喵了一声。

    “花花。”小安公公唤她。

    “哎。”她回了。

    小安公公欲抚摸她的手顿住,好吧,猫妖也觉得猫身吐人语太过诡异,遂一施法,在暗夜里变作了人形“花花”。

    这次她做了准备。

    是穿着衣服的。

    小安公公将捂着眼睛的手拿下来,眨了眨眼。

    猫妖觉得这一刻,小安公公像极了一个没什么头脑的小孩子,什么条理规矩似乎都抛在了脑后,与他这个人毫无干系。

    “我睡不着。”猫妖道。

    倏尔,小安公公拉住了她的衣袖。

    晚风吹得格外凶险,他与她与晚风一同狂奔,在月色下,如影随形,穿梭在红黄之间。

    停下的地方是个破屋。

    这里没有宵禁。

    小安公公气喘吁吁,对着她指指自己:其实,我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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