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凉初透。

    四更天,正是熟睡之时,紧绷许久的付观南亦陷入迷糊之中。我起身,走至门侧。

    门外幽幽烛火。

    脚步轻轻。

    我右臂抬起,作准备战斗状,只听门外之人轻叩门,声音小得几乎散在簌簌风声里。而后,又有声音传来,“李姑娘,若你听得见,便开门吧。”此话一出,我心中重石落地,回头瞅两眼睡梦中的付观南,开了门。

    幻像中,薛俨亭亭玉立。

    他两指一挥。

    幻像皆破。

    薛俨秉烛夜游,终还是找了过来。我望着全身上下无一处伤、洁白如玉般的薛道友,疑惑渐深,“你怎么会留着此处?那日客栈里,我与付观南离开后,你究竟去哪儿了?”

    薛俨不紧不慢,道:“那日的蛇妖并不难缠,我让李姑娘先走,只是怕付公子一介凡人,看见这些妖怪心生俱意。只是我未曾料到,那客栈的老板竟是与妖族做着生意的,他那客栈里住了近半数妖物,他将那蛇妖要了去,作为回报,他告知我,我想找寻的,皆在万妖巷的一个女人手中。”

    “福伯是妖么?”

    “不,他是人。”

    人为妖做庇护,这还是世间遇见的头一遭。

    我想起福伯惊慌的眼神,究竟福伯是手眼通天,还是他对此无能为力?

    “那你发现了什么么?”

    “一支木簪。”

    那是一支朴素无华的簪子,放在集市里也不打眼,我接过手,左右细细看了看,木簪根部有三道抓痕,几乎要将木簪抓透。

    “猫?”我惊呼。

    “普通的猫抓不得这么深的印子。”薛俨补充。

    “猫妖啊。”

    记忆被唤起。

    我侧眼看着付观南。

    他仍旧扑在木椅搭子上,眼皮紧闭。一段回忆飘然而过,我揉了揉酸涩的鼻尖,走至付观南身旁,朝着他的头捶下去,未等他反应,我道:“起床了,听故事了,可别再说我什么都瞒着你了。”

    付观南惊醒。

    他摸着头,眼神迷茫。

    斯须,他从木椅上跳下,“李阅秋,你是不是更年期,谁没事半夜听故事?”

    更你的更年期。

    我压下怒火,指指薛俨。

    付观南瞥过去,待看清来人后,他差点仰头跌在木椅上,颜面尽失,“你、你他娘的是人是鬼呀?白衣服,红烛火,这不是索命的吧?”

    薛俨一笑,“是人。”

    “是人?”

    “我一向是穿素色衣裳的,天色太黑,红烛照亮,在下才能来找两位。”薛俨一一解释,和煦如风。

    付观南仍旧惊慌。

    我看不过去,拽他离近。

    “薛俨,麻烦你把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与他再详细说一遍,以及该如何寻到猫妖。”我请薛俨入座,道。

    薛俨点头,坐下,细细讲述。那日,他信了福伯的话,直奔万妖巷,原以为那赌博的女人便是猫妖所变换,簪子亦是她所落下,可经过半日观察,他便否决了这个想法。女人是妖无疑,可原形却是个头发做成的木偶娃娃。

    “头发也能变成妖?”付观南怯怯发问。

    “万物皆可。”薛俨道。

    这显然颠覆了付观南的观念,他把双臂环抱地更紧。

    薛俨继续道:“我想,我们寻不到猫妖的踪迹,也许是这位女子将它藏匿了起来。”

    我摩挲着木簪,道:“所以猫妖还在这里,对么?”

    薛俨道:“十之八九。”

    付观南插话,“那那个女妖精还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怕我们在这里和猫妖碰上么?”

    “碰不上的。”我道。

    “是它藏得好么?”

    “好,藏得很好,若我们真是凡夫俗子,还真真是一辈子都寻不着。”我盯着眉头愈发拧巴的付观南,解释道,“你当时推门出去却觉门外景物陌生,并非是你记不住路,而是门外的景象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因为那根本就是个幻像,换言之,你与那女人所处的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解释完了。

    付观南的眉头却未舒展。

    鸦默雀静。

    少顷,付观南开口,“两位大仙儿,我们还出得去么?”

    我道:“明日。明日我们一定能出去。”

    ——

    后半夜,薛俨走了。

    付观南与我大眼瞪小眼。

    我知道,这夜他必然睡不着了,便与他推开窗户,一同看着天边一片幽黑。他道:“你说的那个猫妖,是不是袭击你又杀了我的那个?”

    我点头,“是。”

    那个猫妖。

    也很奇怪。

    无声无息中,天色渐白。

    直至日上三竿,女人终于出现,她瞥了眼昨日薛俨已复原的幻境呼出一口气,转而笑开,提着屉子进屋,边将吃食端上桌,边道:“两位饿极了吧,我准备了饭菜,都是些家常的,你们别嫌弃。”她摆好,朝我与付观南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付观南不敢动。

    我拉他坐下。

    女人替我施菜,貌似我是无上尊贵的贵客一般。

    我盯着桌上繁杂工艺的菜品,确实是吃食一点不错,没有施半分妖术。我不理解女人好吃好喝地对待,但未免打草惊蛇,仍旧开口说谢,将那一筷子菜饭塞进口中。付观南在旁边紧紧盯着我,见我未说些什么,便也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便塞了几口。

    一顿饭后,女人离开。

    我拉住她的屉子。

    她道:“姑娘这是?”

    我笑眯眯,“您不是要留我们陪你几日么,怎么见天得将我俩扔在这一间屋子里,我看今日不错,天清气明的,不如你我一起出去走走。”我状作惊喜,看向付观南,“这楼下不便是商铺么?”

    付观南应声,“啊对。”

    女人笑笑,笑意很不真诚,明显是不想与我俩纠缠,她暗地里使了使力,欲从我手里夺回屉子,“今日我要去陪另一位朋友,便不与二位一同了,二位若是想去,我明日后日一定陪着。”

    我松了手。

    女人险些跌倒。

    我装作没有看见,“原来如此,那我俩去转转吧。”

    女人伸手拦住。

    我挑眉看她。

    “怎么了么?”

    “路上人多,”女人拉我离开门口,走至窗户旁,指着楼下人流道,“二位对这里不熟悉,我怕二位走丢了便不好了。明日、明日我作陪。”

    我看看楼下。

    与昨日一般的场景。

    火红灯笼、街铺遍布,连那人影位置也是一丝不变。

    唉,我叹道,也难为这布偶娃娃,明明没有那么高深道行,却非要施那么大个幻术来骗人,如今胆战心惊地惧怕被发现,究竟图些什么。我道:“好吧,那便明日。”

    女人身子一松。

    道了抱歉,她欠身离开。

    付观南在她身后望着,悄悄对我道:“便让她走了?”

    我摇头,“跟上。”

    ——

    我将手捂在付观南眼上。

    默念口诀。

    而后放下手,我道:“你现下便能看破幻术,一会儿记得跟进我,莫乱跑。”

    付观南惊讶地眨眨眼。

    “听到没有?”

    “哦哦、听到了。”

    悄声推开房门,走廊尽头,女人正左右探望,见未有危险,她呼出一口气,径直下了楼,我与付观南一路无声尾随,直至跟进一出约莫地窖的地方。前方一道似乎是个长长走廊,黑咕隆咚的,但不比黑夜,仍有几道烛火照着光,女人的影子映着摇曳的烛火也摇曳起来,诡异溢满。

    长长走廊无藏匿之处。

    只得躲在折角处。

    女人行至下一个折角,我与付观南便沿边随着,一路走一路跟,走了约莫半盏茶时间,女人终于停了下来。

    她面前是个石洞。

    稻草铺地,石块为盖。

    我不由去细看。

    石洞深处,稻草之面盖着一块绒布,而绒布之上,正窝着一直黑白相间颜色的小猫。它的身形娇小,似乎只是几个月大的小奶猫。女人轻声靠近,蹑手蹑脚抱起它,它并未反抗挣扎,任由女人环抱。

    山洞之中幽寒。

    女人和猫似乎在取暖。

    片刻后,女人放下小猫,从袖口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精致木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团黑乎乎的药丸。我皱皱眉,看着女人将盒子放在小猫面前。登时,小猫甩甩毛,要站起来,它这一站,倒是让我与付观南看清了它原本窝在身下的后脚。它的后脚此刻缠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透着白纱布,映着昏黄灯火,更为鲜艳。

    一只受伤的猫?

    我从袖口取出木簪。

    周遭过暗,我悄声走至一处烛火前,映着烛光,我细细观察木簪,摩挲着狠厉爪痕,我看见木簪的尾端有一处暗红,很小很小的一处。

    但足够了。

    我想,我弄明白了。

    我回首,看着付观南疑惑渐深的表情,将他拉至一处幽闭阴暗之处,口语嘱咐他,道:“你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走,听清了么?”

    他无声问:“你呢?”

    我笑笑,“去做大事。”

    我转身离开,走出折角时,我回头望了一眼,付观南正紧紧盯着,仿似怕我下一秒便消失在着逼仄暗室里。

    他开口,无声道:“小心安全。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头。

    “好。”

    这个字,我是说出了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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