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于突然。

    我提着医馆里抓的药,身后跟着一个白衣男子,垂头丧气地进了小院子。推开屋门,床榻之上,夫君仍旧紧闭双眼。

    我道:“便是他。”

    薛俨走近几步,复又退出屋子,在门外道:“一百四十岁,仍能在世,实属不易。”

    可不是嘛。

    我也实属不易。

    薛俨又退后几步,我请他在小院子内一坐,遂递着药材进了小厨房。煮药的小锅是几年前买的,一拉出来,呛了一嘴灰。我烧了火,熬上药,咳了几口,解下围裙走出小厨房。

    薛俨立身在院子。

    我踱过去,“薛道友,你且看到了,他还在床上躺着,离不了人。但我与你保证,若是他身体好转,醒了,下了床,我必定随你去那万妖巷。”

    我说得真诚。

    既位居仙位,自当担责。

    薛俨起身,朝我板板正正鞠了一躬,道:“李姑娘有此担当,薛某着实钦佩。”

    我担不起这鞠躬。

    遂上前扶他。

    只是这手将将碰上薛俨的衣袖,便听见一声门板吱呀声。我转头,只见原本合丝严缝的屋门被一点点拉开,屋内一个身影显现,我那在床上躺了许久的夫君,终于在这一天,挺直身板,站了起来。

    我大喜。

    脸上遂露出喜色。

    他站在屋内,光照在他身上,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他仿佛开了口,声音沙哑。

    “你要跟他走?”

    这话说得没什么气力。

    若声音再小些便听不清了。

    我料想夫君定然是听见了一些东西,可如何解释,我一时开不了口。我犹犹豫豫,身侧薛俨却是果断异常,他朝夫君一拱手,道:“唐突了,是在下邀李姑娘陪同在下前去一处,事态紧急,还往付公子体谅。”

    他话毕。

    夫君毫无反应。

    薛俨见久未得回应,便收了手,试探唤了声:“付公子?”

    “付你妈。”

    夫君开了口。

    话语却是粗鄙不堪。

    我哑口无言,不晓得他哪里来的无名火气。薛俨亦是一愣,他摇摇头,遂而走上前去,开口道:“付公子何出此言?”

    夫君站在暗处。

    他恶狠狠道:“你他娘的小白脸,你要拐我娘子去哪儿?”

    此话一出,我顿感五雷轰顶一般。我想,应是夫君醒来,恰巧听闻我与薛公子商议去万妖巷一事,便认定我与一个小白脸筹划私奔,撇下他一个孤寡老人。我心中默叹一口气,不晓得是怨他蠢还是怨他不信任我,我只想冲上去拧了他的狗头。

    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

    我冲上前。

    “你这是什么想法?”我脚步愈近,伸出手想要去拍他的头,可伸出一半便堪堪停下了动作,只是盯着他不动。夫君紧皱眉头,见我愣住,他咳了咳嗓子,“我就知道,你心虚,你肯定是见我活不过来了,你要跟人走。”

    我依旧不应声。

    他声音渐渐低了,“我理解你,但是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他眉眼垂下来。

    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我终于缓过神,收回手,开始细细打量他。

    剑眉星目。那眉眼间没有一丝垂坠,更神奇的是,他的眉毛是黑色的,发丝是黑色的,面上没有褶皱和沟壑,宛如二十几岁的少年。我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震惊,惊呼出声,磕磕绊绊地道:“你、你返老还童了?”

    返老还童。

    没错,是返老还童。

    我盯着他的脸。那张脸,与我在月色下初识夫君时的脸一样,分毫不差。

    夫君似是仍疑惑。

    我心下一急,不顾三七二十一,拽着他的衣袖,拉他走至水池边,压了一盆水,放在他旁边,“快,对着水照照。”话毕,我见夫君未有动作,遂伸手压弯他的腰,让他的脸板板正正地对着水面。霎时间,夫君双眼对上自己的面庞,他愕然,一口气憋在胸口,愣了半晌才悠悠回过神来,喃喃道:“我、我变年轻了?”

    我使劲点头。

    夫君恍惚,“……年轻了?”

    我更加使劲点头。

    夫君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蹲在水盆旁边,一面小心翼翼地戳戳自己的脸,一面口中小声道:“不会吧不会吧……”

    我与他一般,心中疑惑非常,可不知为何又莫名生出一股喜悦之情。夫君本是凡人,寿命有限,可如今莫名多出来了几十年的青春年华,便好似征兆着,我便可与他多厮守几十年。

    我低头暗笑。

    又疑惑地想,我便这么期待与那傻子生活?

    我盯着仍旧蹲在水盆旁叽叽喳喳的相公,这模样,可不就是一个二傻子吗?

    我笑出声。

    可回过头,我便看见了站得笔直的薛道友。与我和夫君的惊喜不同,他满脸严肃,眼神如同鹰鹫一般死盯在夫君身上。可怜夫君沉浸在喜悦之中,未曾发现这般炙热的目光。

    我扣扣手指。

    这下难办了。

    如若只有我知晓夫君返老还童一事便罢了,私自隐瞒、搪塞一番,日子总归能够过下去。可如今,这般刚直之人亲眼所见这般奇闻轶事,便一定会拉着我那可怜夫君,上九天下地府,讨个合理说法才作罢。

    我暗暗移动身子。

    企图遮挡薛俨的目光。

    然后转过身,“道友,茶还没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薛俨垂眸,道:“李姑娘,我想现下有件事情要比喝茶重要得多。可否请李姑娘让一下,我与付公子有话要说。”

    “先喝茶先喝茶。”

    我端来茶杯站定在他面前。

    薛道友望着茶杯轻叹。

    “李姑娘,偏袒之心不可存兮。”他轻踱步,绕过我身侧,走至夫君身前。夫君尚低头伏在水盆子上,一双眼里全是震惊疑云,一张口里满是胡言乱语,见头顶没了光,一片阴暗,才知晓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盯上薛俨。

    四目相对。

    怎一番不可言说。

    我看清夫君眼中的怒火,晓得他那个暴脾气什么事情都敢做,便急忙上前阻拦,可奈何忘了他已然是个弱冠少年,力气大些、速度便是也上一层楼,我未拦住,眼睁睁看着他出了拳头。

    唉,我心中哀叹。

    夫君,我原是想救你的。

    奈何你是救不来的倔牛。

    薛道友何等人也,躲他一拳本就是易事,可奈夫君不晓得自己的渺小,越挫越勇,甚至是生出了几分热血气息。

    霎时间,白衣飘飘,在院中翻出几圈纯净白花,再去瞧,便只能看见气定神闲的薛道友,与我那不争气、气喘吁吁如同耕完地的老牛般的夫君。

    见状,薛俨收手。

    “付公子……”

    “付你妈……”

    “付你妈!”我出了声,声如雷震,堪堪压下夫君的怒气。夫君弯着腰,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道:“老婆子,你吼我?”

    “不吼你吼哪个?”

    不吼你,你便快要没命了。

    我委身上前,瞪了一眼夫君,这个没头脑的大傻子。

    转过身,我勾起嘴角,朝着薛道友一笑,“这之间恐有误会,道友莫急,等我询问一番,自当给你一个合理解释。”我拽他的袖子,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拉至石桌前,将茶杯塞在他的手里,“喝茶,喝茶先。”

    我笑得眼角沟壑丛生。

    转身、回首。

    我哼了一声。

    夫君见状,站直了身子,怕是觉得这件事他占理,夫君板上了脸,如同堂上审人的大官,“你说明白了,我仍是信你的。”

    我实在不想一巴掌打死他。

    忍了又忍。

    我道:“你这返老还童是怎么一回事,你可知晓?”

    夫君吸吸鼻子,“不知。”

    我回头,笑道:“薛道友,他不知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薛俨拱手,道:“烦请李姑娘问付公子,这些日子,他去过什么奇怪的地方,吃过什么奇怪的吃食,遇见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一笑,“好的。”

    “你替他问我?”

    “闭嘴,回答。”

    “……奇怪、奇了个大怪,万万没想到我付某人一生倒是真的能见到阴曹地府,或许,真是梦里见到的,不是真的……”

    “咳咳。”

    “老婆子,你受凉了?”

    “……咳……没有……”

    我眨眼,拼了这老命眨眼,企图让夫君明白我的意思,索性我们睡在一张床榻上也有个几十年,默契总归有些,他反应倒也不慢,眼睛一转,道:“除却睡了几日,头上些许眩晕,再无其他奇怪之事、奇怪之处。”

    我满意点点头。

    回首,“事情便是如此。”

    ——

    天色渐暗。

    薛俨的茶品了几口,终究是品不下去了,垂手放置在石桌上,道:“李姑娘,薛某并非傻子,勿再欺瞒薛某了。”

    我嘴角再没能咧开。

    说了,势必要影响夫君。

    我站在两人之间,突如其来地没了气力。也许夫君命里有此劫,与那阴曹地府里发生的诡异事沾上关系,付观南便再无脱干关系的可能,此后生活,无论是曲折或是平稳,他的命运都不再是作为一个渺小的凡人。

    我终是叹了口气。

    我对夫君说:“今日,我便与你说开了,关于所有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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