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

    胡贵胜坐在电脑前等着网上预约的医生跟他视频。

    这是他最近的主要行程。

    自从那天,他在镜子里发现那五个怪字又出现在他脸上后,他就跟疯了一样要求去就医,去中山、去瑞金、去华山,去仁济,不管哪个都好,只要是三甲医院,他都要去。

    但是现在这么个大家都被关在家里的情况,连去医院都成了件难事。

    胡贵胜找了自己能找的一切关系,好不容易叫了120,进了家附近的一家三甲,结果片子都拍了压根查不出有什么毛病,医生觉得他烦,又不好直说,就建议他,现在这个情况,他们本地的医疗系统肯定是先紧着重症和危急的病人来的,他这种小病小灾的可以在网上就诊,而且网上能联系到全国各地的医生,医疗水平不一定就比他们这差,等真的在网上看出有什么毛病以后再来医院治疗也不迟。

    胡贵胜没有办法,只能照做。

    这几天里,胡贵胜约过十来个各个科室的知名专家,什么内科、外科、皮肤科,神经科、肿瘤科,统统见了个遍,但是这些人里头连一个能说出他有什么毛病的都没有。

    胡贵胜气得够呛,当着对方的面就骂,“你们还敢说自己是专家!一个个的,问诊费收的那么高,水平低得连个病都看不出来!都他妈是庸医!骗子!”

    对面医生大概也是身经百战,见过太多不理智的患者,也不跟他计较,反而真诚地建议胡贵胜,“有时候一些病不一定是要去综合医院去看的,如果久病不愈还找不着原因,可以考虑去精神科专科医院。”

    什么意思?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说他是神经病,脑子不正常,不该去医院应该去精神病院是不是?

    胡贵胜恨不把唾沫吐对方脸上去。

    屏幕那头,医生眼疾手快地关掉了视频对话。

    胡贵胜觉得自己气得头晕脑胀,手脚都快没力气了,干脆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在心里头骂,“都是庸医。难怪要在网上治疗呢,就是仗着隔着屏幕患者打不到他,于是就在那乱说一气,这种人,要是在正经医院坐班早就被人打死不知道多少回了。”

    胡贵胜偏头看了眼窗外连绵的雨线,觉得心里越发不畅快。

    不让出门就算了,还天天都在下雨,听小刘说,还好他家住地势高,也不挨江边,有些地势低的地方水都一家淹过一楼人家的凳子腿了,江边就更惨了,今年黄浦江本来就比原先流的要凶,还遇着大降雨,江水和雨水一起,直接淹过一楼了,现在过江大桥都过不去了,浦东和浦西全靠轮渡接送。

    “今年真是倒霉透了。”胡贵胜烦躁地拉了拉衣领,手指附上鼠标,想要把电脑关了。

    屏幕目前的留在一个知名在线就诊的网页上,红绿的配色让胡贵胜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字下小孔里不提闪烁的灯光,忽然间的,像是现在年轻人说的突然破防一样,胡贵胜心里的气突然就爆发了,他把手扬起,将鼠标狠狠地摔在桌面上,完了还嫌不够解气,又一脚踢向电脑机箱。

    砰砰几声巨响,惹得屋外的小刘都过来敲他的房门,问他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她进来帮忙。

    “滚!滚出去!滚远点!”胡贵胜冲着房门大声地吼。

    屋外,像是被他吓到了一样,一阵脚步声之后果然没了声响。

    清净了。

    这一刻,是真的清净了。

    胡贵胜手臂一弯,趴在桌上,呜呜地哭。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是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会有这种怪病缠上自己。凭什么他不能舒舒服服把后半生过完,他辛辛苦苦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老的时候享福的吗?怎么突然的,厂子也快开不下去了,门也出不了了,好不容易靠疫情赚了点钱,还全部都捐出去了。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日子就这么难过呢?

    他真的想不明白。

    忽然,胡贵胜听到一声信息进来的提示音。

    他挣扎着抬起头,去看桌面上的手机。

    手机被刚才摔鼠标踢桌子的阵仗牵连,大半个机身都悬在桌边,险险地没有落地。

    胡贵胜抄手把手机拿了过来,心里头有些心疼,还好没掉地上。

    同时,那颗心疼手机的心好像又提醒了他什么似的,胡贵胜忽然又想起了被自己拳打脚踢过的电脑。

    刚才那几脚踹的是真狠啊。

    胡贵胜小心翼翼地去看了眼电脑的机箱,开始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冲动了,电脑没踹坏吧,要是坏了,那可比手机要贵啊。

    胡贵胜赶紧抬头看电脑屏幕,还好,还亮着,应该没踹坏。

    也是一眼,他这才发现刚才听见的消息提示音原来不是来自手机,而是电脑上突然跳出了个对话界面。

    这是什么东西?

    胡贵胜凑近了去看。

    “您好,我是您预约的医生,请问您现在有空和我视频面诊一下吗?”

    是吗?他还预约了这个医生吗?

    胡贵胜有点茫然,这几天约的医生太多了,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胡贵胜伸手去拿鼠标,想要接受对方的视频邀请。

    视频很快就连通了,对方似乎是在一个很黑的环境里,只有脸可以被屏幕的光照到,脖子一下全部影影绰绰的,根本看不清体型。

    对方先开口了,“您好,我叫方林,是您今天预约的医生。”

    话音未落,他很快又接了一句,”胡先生,您看起来气色很不好啊,是遇见什么难题了吗?”

    胡贵胜这才想起了自己刚刚才哭过一通,现在脸色估计不是一般的难看,于是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这才声音嘶哑着开口,“是,我是遇见难题了。”

    对方没打断,于是胡贵胜继续说了下去,“我这几天突然的,就是完全突然的,以前也没有这个毛病,我脸上有时候就会出现五个大字。”

    胡贵胜比划了下,试图给方林说明白,“就是这么大,”胡贵胜比划了个鸡蛋的大小,“这么大一个字,不是,是五个字,贪嗔痴慢疑,我后来叫人帮我查了,是佛教里面的说法,说贪嗔痴慢疑,是人的五毒心,会对人的心灵造成污染,是人痛苦的根源。”

    方林点头称是。

    “这五个字在我额头,眼皮下头,嘴角两边,各有一个,”胡贵胜在自己脸上一一点过,然后继续说,“不止有字,字下头还会有个小洞,洞里头会发出红色和绿色的光,一直变,一直闪,跟指示灯一样的。”

    胡贵胜继续回忆着当时在镜子里看到的画面,“而且也不是一直都闪的,不知道为什么,里头有的闪着闪着就变了,有的变黑了,有的变绿,有的变红。就跟手机的提示灯一样,要是有信息进来,它就会一直闪一直闪,但是你要是充电,或者没消息,它就会一直亮,或者彻底黑掉。”

    方林询问,“是哪些字黑掉了,或者变色了呢?”

    胡贵胜一边回想一边在自己额头和眼皮下比划,“贪字下头的灯黑掉了,嗔字下头的变成绿色了,痴字下面的变成了红色。”

    末了,胡贵胜紧张地问,“医生,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是不是过敏?还是我真的,出现幻觉了啊?”

    胡贵胜心里隐隐有这个猜测,虽然他向前还大骂那个叫他去精神病院的医生庸医,但是现在回头想想,他觉得其实他说的可能也有点道理。

    是不是自己最近太紧张,过得太焦虑了,所以真的看错了呢?

    毕竟这五个字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看到的,去问别人,都说没问题,都说看不到,而他自己也只是在那几次、那几个瞬间里,从镜子里头看到了脸上这些怪东西。

    有没有可能,他真是这段时间过得太压抑了,精神真的有点不正常了呢?

    屏幕那头,方林的声音有点幽幽的,似乎是在一个挺大的空间里,还能隐约听到回声:“胡先生,我先说结论吧。据我所知,这应该不是幻觉。”

    胡贵胜感觉自己心脏停跳了一拍。

    方林把手机换了个手拿,这才对胡贵胜说道:“胡先生,你听说过佛医吗?”

    “佛医?什么东西?”胡贵胜茫然,“佛?佛祖那个佛吗?是中医的一种吗?”

    “算吧,”方林点头,试图给胡贵胜解释佛教的起源,“虽然真正追溯起源,佛教是产生于印度的一个宗教,但是早在西汉时期佛教就已经流传进中国了,汉明帝当初梦里梦见金人佛像,还专门派了十八个人出使西域,去学习佛教经卷讲义,后来他们把得到的佛经用白马送入洛阳,汉明帝还专门为为佛教建了一座白马寺,中原大地这才有了佛教、僧人、佛寺。

    你想想看,西汉距今都已经两千多年了,这两千年,佛教经过各朝各代的本土化改造,早已经跟原来的佛教差别甚远了,而佛医又是更加本土化的东西,佛医是寺庙里的僧人结合佛经里的世界观以及中医阴阳五行的理论,自创的一种治疗方式。所以你要说佛医是中医的一种,倒也没错。”

    胡贵胜听不明白:“所以呢?方医生,不是……方大夫,你想说什么?”胡贵胜直觉,跟搞中医的人说话,还是叫大夫比较尊重,于是又改了称呼对方为大夫。

    方林微笑,对他的改口没有什么表示,只是继续解释道,“佛医跟你了解的西医,中医都不太一样。刚才你说你脸上出现了佛教五毒,还伴有闪烁指示灯,这不是很明显的提示你应该去找佛医才能治好你的病吗?”

    胡贵胜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下意识点头。

    方林循循善诱,“胡先生,佛医把人身上的病分为三种,一种是外因病,就是指人体内的地、水、风、火四象不调,这点跟传统中医的五行论有点像。”

    胡贵胜紧张:“那我是什么不调?水吗?最近一直在下雨,是这个原因吗?”

    方林摇头:“依我所见,这反而是条与您最没关系的病因。您先听我把话说完。佛医的第二种病因是内因,就是人心里头的贪、嗔、痴,三毒扰心,但一个人的心都中毒了,那他的身体自然会中毒,生病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胡贵胜眼皮猛地一跳,他觉得自己好像理解了什么,但是一时半会还有点理不清楚,于是他继续听方林说话。

    “佛医三病因里的最后一因,也是常人看来最玄乎的部分,就是业因。业,就是因果,好因种好果,坏因生烂果,前尘孽债宿根,今生报应得果。胡先生,您想要治病不难,脸上的那些怪事也可以消掉,但是孽根不除,前因未消,您这病恐怕治了一时也治不了一世啊。”

    “那怎么办?”胡贵胜着急地问,然后又觉得方林夸夸其谈,根本没提怎么治,不满道,“方大夫你倒是先跟我说这病改怎么治,先把眼下要紧的给治了,我们再去谈治病根的事。”

    方林点头,给他解释,“这表现好治,我刚才说了,胡先生您这不是外因身病,而是内因心病,所以也用不着煎服草药,只要您把心结解了,自然而然脸上的怪事就消失了。”

    胡贵胜追问,“怎么解?”

    方林回答他,“您说您脸上五个字,现在已经定下来的是‘贪嗔痴’三字,这是好事,因为佛言五毒,都是层层递进,染了一毒就有可能在以后染上所有毒素,而您眼下只定三灯,就是只染了三毒,况且我听您说,您那盏嗔字灯还是绿色的。佛也言万象心生,这灯也是由您的心产生的相,胡先生,我问您,红、绿、黑,在您心里是不是分别代表着,不行,可行,以及没救了三种意思呢?”

    胡贵胜连连点头。

    “那就是了,您这三盏指示灯也就代表了您中毒的情况,嗔字是绿的,代表着您破了嗔字的障,一时半会不会有中这个毒的危险,而痴字是红的,代表您已经中了痴的毒。您知道痴是什么意思吗?”方林看了眼自己手机越来越少的信号格,试图长话短说,“痴也称之为愚痴,是说人不明事理,是非不分。当然,现在这个世界,大家伙也不是佛祖圣人,很难真正去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是非不分也是挺正常的一件事。所以我个人觉得,痴可以用另一种解释,痴迷,执着,固执。”

    胡贵胜茫然,“我固执了什么?”

    方林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这就是我把您那盏已经灭掉了的贪字等放到最后来说的原因了,您面上五毒,一红一绿,二未定,只有一盏贪灯是明确已灭,说明您在贪这方面确实是毒已入骨魔心,甚至于您压根都不觉得自己中了贪这个毒。”

    胡贵胜好像明白过来了,“所以……这就是痴?”

    “对,”方林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这就是您近日怪病缠身的根本原因,您心里的贪念过胜,还执迷不悟,所以毒越发越多,从贪至痴,步步生疾。”

    “我该怎么办?”胡贵胜感觉眼前的人说的句句有理,不自觉已经把他的话听进了心。

    “您要指面上怪病,好办,平时多念念经,宽宽心,不要老想着酒色财气。自己认识到自己的痴,自己化解这种执迷不悟的状态,这是第一步。”

    胡贵胜点头,还跟着附和,“我觉得我现在就已经认识到了。”

    方林笑,然后继续解释,“还有第二步,也是您病的难点。您的贪字灯才是病根,您如果只是想把眼下的五字面障给解除了呢,您就反过来,您平时贪钱,就多捐点钱,您平时好色,就少近点色,您要是追名逐利,那就反过来修身养性,心结一解,即使是灭掉的灯也能重新点亮。”

    胡贵胜脑子一蒙,嗫嚅着问,“要捐钱啊?”

    方林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胡贵胜试图解释,“我已经捐了啊,我给一个山区助学的基金项目捐过款了,听基金会的人说,他们都已经把东西送到那边去了。”

    “是吗?”方林反问。

    胡贵胜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李昌年跟他说的那些吃回扣的蝇营狗苟来,抿着嘴不说话了。

    方林叹了口气,“胡先生,我看您这痴字也难真解啊。”

    胡贵胜沉默,过了好久才说了一句,“方大夫,今年挺难的。”

    方林看着越来越弱的手机信号,也不想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了,干脆把剩下的话一次性说完,“胡先生,您要真想治病,那就得做出行动来。佛陀从医道的层面告诫众生,想要“长寿少病”就要种“长寿因”“少病因”,要有正知正见,调整自己的心态,修正自身的行为,多种善因,我不管您到底贪迷成痴的到底是哪一项业障吧,只要您真的想破业障,您就得反过来做好事,种善因,善因自会成善果。您总听过自食其果这个词吧,无论是恶果还是善果,这都是您自己会吃下去的,恶果生疾,愈食愈病,善果治病,食多自寿。您只要多做好事,真正的好事,您这贪字灯自然会亮起来,那么您这五字面障之象自然而然就会消失。

    但是我说了,这只是内因生出来的病状表象而已,您就算治好了也保不准以后再发,您如果真想长命百岁,老来无痛无灾,还是得从前程因缘里把病根给治了,这样不止面上的怪病会消失,您以后的日子也会少发点怪事。”

    胡贵胜不解,“你说的病根到底是什么?”

    奇怪,对方那边似乎一直在沉默。

    胡贵胜又追问了几次,还试着在对话框里打字,可是他毕竟是落后时代不知道多少个十年的人了,打字速度极慢,折腾了半天都没打出几个字来。

    胡贵胜着急,可是忙中出错,他也不知道自己按到了什么,那对话框居然蓦地一下消失了。电脑屏幕空荡荡的,连那个在线就医的网站都被他关掉了。

    胡贵胜脑门渗汗,起身开门:“小刘,小刘,过来帮我看看电脑怎么了。”

    他走后,桌上的电脑屏幕仿佛跳闸一样,不停闪烁起来,桌面上的各色图标都仿佛也一起共振了似的,纷纷明灭不定,形状扭曲,直到房间外隐隐传来两人急切地脚步声才又重新恢复稳定。

    方林看着屏幕里卡得一动不动的自己,大大的叹了口气,叹完往后一仰,他看着黑漆漆的车顶,心里在想,“实验员大概是不能直接把原因透露给做梦者的。”

    刚刚差点就想直接跟胡贵胜明说了,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因果,你要是真想好好活下去就好好反思下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该整改的整改,该弥补的弥补,不然山火和洪灾很快就要在你梦里相遇了。

    既然前程忙着霍霍人间,后程就得小心吃天神的报复了。

    “唉……”方林转了个身,又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实验员好难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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